网络公民
“我们应有人权，应为国家之安危、社会之进步、世界之发展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。不论国籍，不论种族，不论肤色，来者皆兄弟，我们自当一视同仁。”——出自《网络公民法案》（第一版）
屋外的太阳依照计算机程序运行设计的随机轨道升起，混乱的路线中却透出某种属于理性的美感。形态各异的鸟儿在枝繁叶茂的行道树间自由穿梭，叽叽喳喳地跟行人打着招呼，叫醒整座城市。
树后别墅之一的某个房间内，一只手伸出被子，按掉叮当作响的闹钟。手的主人坐直身体，身上盖住的被子逐渐滑落，露出精壮的胸膛。
“才八点啊。”
男人瞥了眼时间，眉头紧蹙，随即懒洋洋地打个哈欠，无声表达自己的不满。
起床穿衣整理仪表，刷牙洗脸吃个早饭。
完成日日相同的任务后，他总算赶在八点半之前出了门。
一路花香。
虽然这里也有季节之分，但气温总是维持在恰到好处的程度，不冷不热，欢喜的不止人，还有这些盛开的花。
“早上好！商！”
“早上好！迪布！”
他热情回应着手拿宽大扫帚，正有一下没一下扫着树叶的男人——他叫迪布，是这片街区的清洁工，对清洁家园的塑造做出了很大贡献，人们都很喜欢他。
好吧......也许。
其实商一直不能明白：在高度数字化的今天，为什么不能采用街道机器人而是要让这个人类来悠闲地、缓慢地、不在乎地扫着日复一日的树叶？尤其是他明明在现实世界中懒到令人发指的地步，却选择到赛博空间来打发自己多余的勤劳。或许，更深一步，为什么不干脆把掉落的树叶设置成定时消失的模式，至于逻辑......
这有什么关系？
反正，这里是赛博空间，而不是遵循物理定律的现实世界。
公司餐厅。
“嘿！商，你想什么呢，那么入迷？”男人一手推着悬浮餐盒，嘴里“咔嚓咔嚓”咬着苹果。
“嗨，克莱尔。”
他抬头，打了声招呼。
“没什么，一些琐事罢了。”
克莱尔按住一侧的绿色光标，悬浮餐盒顺势落下，伸出机械手臂紧紧勾连餐桌。他划动着餐盒上的图标，选定后，餐盒发出绿光，现场烹饪起食物。
“科勒牛排加北方大米饭，我的最爱。”克莱尔三两下将剩下的苹果吞入腹中，掏出纸巾擦擦手。
看着克莱尔放荡不羁的样子，商皱起眉头。
“克莱尔，苹果是不能吃核的。”
“我知道啊，但那又有什么关系。”
克莱尔笑了笑，用手扯下衣领，露出锁骨下方的一个闪烁着荧光的方块图标。
商知道他是什么意思。
不同于扫大街的迪布大叔，克莱尔跟他一样，都是赛博空间的原住民。他们从各大政府掌握的科研大楼里出生，由一个核心区块构成，锁骨下的标记才是他们真正的身份证明。
赛博空间里的一切均由数据构成，受算法控制，包括他们，包括苹果。所以就算吃下了苹果核，身体也不会有任何变化。
“说实在的，我真搞不懂政府大楼里的那些人到底在想什么，明明我们就是一团不知疲倦没有痛苦的数据，非得给我们安装现实世界的规则，遵守人类社会的秩序。”
当然，他并不敢公开说这些话，而是偷偷连接商的数据，私下传输。“野兽按上了锁链，只能变成动物园里供人围观的宠物猩猩。”
接收到信息，商低头看向左胸口。
如果开启眼睛的透视功能，忽略衣物和皮肤，纷繁数据之中，一个方块正在默默转动，传输应该感受的信息流。这是他的核心，也是人们所说的“心脏”。
“他们一边说着要建设一个与现实世界无异的赛博空间，吸引现实中的人群定居生活，减少资源消耗，但一方面又十分矛盾，比如新街动物园里的‘波塞冬’……”也许是很久没有这样贴心的交流，渴望交流，也许是认为商是个非常棒的倾听对象，知音难觅。总之，克莱尔借着连接的数据桥，大吐苦水，倾述他内心心声。
矛盾吗？也许吧。
明明将核心放在头脑中更便利于数据传输与分析，却非得安上“遵循常识”的帽子，将其放到左胸心房。一边说着复刻现实，一边又在赛博空间的动物园打着现实绝不可见到的幌子，展览什么几千万年前的原始生物。乃至于眼前的饭菜……
叮！
正好，克莱尔的饭菜也烹饪完毕。即使香气扑鼻，色味均备，但他们清楚知道，这只是一团数据，毕竟，制造商连烹饪过程都懒得掩饰。谁会喜欢在一团绿色激光中做出的东西？
克莱尔撒上酱汁，夹起牛排狠狠咬上一口。
“嗯——”
唇齿流出低吟，仿佛看到灵魂在欢愉歌唱。
好吧……其实大家还挺喜欢的。
结束法律规定的一天工作时间，商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到江边跑步或者去酒吧小酌两杯，反而径直回了家。
书房窗台前，他挺身站立，手里拿着一本纸质日历。
身后是书房昏暗的灯光，窗外明月精准泼洒光亮，别墅外花园里的几株树木被风拂过，沙沙作响。
白玉般的手指摩挲日历，纸张边角微微翘起，显示出主人不安的情绪。
“明天啊，没想到会来的那么快。”
商不明觉厉地感叹一句，关上窗户，回了卧室。
借助朦胧的亮光，可以模糊地看见放在桌子上的日历本有红笔圈出的痕迹，旁边字迹潦草写了几个字，勉强认出“新生”二字。
一轮明月高空挂，人人心思各不同。
现实世界政府大楼的最高会议室内，一场争吵正在进行。
“我说，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草率了。”男人身着深蓝军装，肩带上别住的三颗金太阳表明其身份的显赫。
“这不是一早就讨论好的吗？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。”另一个男人出声答道，穿着与前一个相似，只是颜色变成白色。
“可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……”
“我懂，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都伴随着极大的震撼与惶恐，承载后世所有的罪过与责任，如第一次生火，第一次写字，第一次进行……人类与虚拟公民的身份交换。”这次回答的是位穿着墨绿军装的女士。
“张医生，你真的不能再劝劝你老师吗？”男人换了个对象，对方穿着还未换下的白大褂，鼻梁架起的眼镜盖住其犀利目光。
“刘将军，你也不是不知道老师的情况，他为这件事情耗尽毕生心血，如今最后一步的距离，怎么能放弃？再者，他的身体也脱不了那么久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好了。”男人的话被坐在首位的特首打断，只能不甘收回剩下的话语。
特首将手从身前移到桌子上，敲出声音。
“砰砰。”
“陈博士一生忠心为国，呕心沥血。正好他志愿当此次试验的实验体，我们怎能不给他这个机会。如果实验成功，那么以陈博士的智慧，加之不用再去遵守现实那些该死的物理定律，少了规则的束缚，我们文明的发展将踏上一个新的台阶。”
罕见的，特首情到深处的话语不再那么文明。
“到那时，世界上的其他国家会失去赶超我们的资本，我们将带领整个人类社会走向更加辉煌的明天。”
他看向男人，放缓了自己的语气。“高将军，这些事情迟早会有人去做，但如果不是我们，我们将付出比这个实验成千上万倍的努力去追赶，甚至还追赶不上。”
“这些我都清楚，但为什么选中他呢？”高将军手指向特首对面的电子屏幕，上面显示的内容正好是刚刚在窗台站立的商。
“就收集到的资料而言，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。”
“陆博士，我想你能解答我们高将军的这个疑问。”
陆行从靠近荧幕的地方颤颤巍巍站起，头发花白的他比在座每一位年龄都要大。
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痕迹，他早已不再进行科学研究，整天闲居在家养老，享受天伦之乐。之所以能参加如此重要会议，是因为他是当时赛博空间的研究团队唯一还人世的人，仅此而已。
“现在赛博项目的研究进行到哪一步我又不清楚，大家只是需要个吉祥物做做样子罢了。当时的我只是个打杂的助理，甚至在履历书上都没有写这段经历。真不知道那么久远的东西你们是怎么翻出来的。”他在心里默默吐槽，顶着众人目光又一次声行并茂解释起来。
“团队最开始只做了六个生产舱，每个舱体并没有连上赛博空间，也就是说最初的六个人是先出生然后才进入赛博空间。它们核心区块中的终极命令是与现实规则差距最小的。而经过前期的努力排查，终于找到了他，商，六号区块格式化的最新人格。”
“那就不能是一号，二号……五号？”
陆行笑了，不动声色白了高将军一眼，心里想着。
“臭小子，就你问题最多，记忆还差，我之前都解释那么多遍还要问，怪不得你年纪轻轻当上将军后从来没有提名过特首。”
高将军盘起手臂，忽然感到一阵凉意。
“虽然核心区块构造都差不多，但经过不断格式化，赋予新的人格。一号现在是个暴力狂，二号是个臭流氓……只有六号，年轻，充满活力，并且还具备最初六号的部分功能。”
“什么功能？”陆行心里默念，“你接下来该问这个问题了。”
果然，高将军顺势问道：“什么功能？”
“掌握网络虚拟公民与现实人类两套叙事逻辑，并将两个圈层较为完美的融合。勉强用句老话形容就是：见人说人话，见鬼说鬼话。”
说着说着，他忽然眼前一花，好像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月夜。
他也像现在这个臭小子一样问出类似的问题，师兄听了，粲然一笑，毫不犹豫回答道。
“那就选六号。”
“为什么，我看一号的科研能力更好啊？”
“直觉，我还会骗你不成？”
听到回答后的梗咽心情他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。
呵，直觉？神TM直觉。
不过自己也许是真老了，时不时就开始回想过去的事。
“哎”，陆行轻声叹口气。
“陆博士，陆博士？”
高将军叫魂似的嗓音在耳边回荡，一嗓子把他嚎回现实。
他取下眼镜，毫不讲究地用衣服擦拭镜片。
“另外，我想，博士他，至少是个人类，不是吗？”陆行的最后一句话面向上座的特首，笑着说道。
特首沉默不语。
良久，他站起身。
“没错。那么最后一次表决，同意方案继续的人举手。”话音刚落，他第一个举手。
环顾四周后，高将军也慢慢举手同意。
特首看着纷纷举手的人群，嘴角扯出笑意。
“很好，全票通过，实验继续。”
“嘟嘟嘟嘟——”
在闹钟响起的一瞬间，商猛地坐起按掉闹钟。
他拍拍自己的脑袋，想把头脑中残存的声音晃出来。
“真是见了鬼了，为什么排名第一的起床铃声是猪叫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昨晚睡在猪圈。”
旋转身体，双脚踩在地面。
“今天过后，我就可以真实感受到‘脚踏实地’的感觉了，希望能带给我惊喜。”
脱掉睡衣，换上制服，也许是最后一次注视房间的布局摆设之后，他毫不犹豫关上门，大步走出生活数十年的地方。
“新生啊，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。”
此刻，他充满期待。
“滴滴。”
一辆十分符合政府低调调性的公用车开了过来，男人手指轻点，取消了光膜车窗。
“商先生？”
里面的人掏出盒子大小的显示器，比对身份。
绿光闪过，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。
“好了，商先生，上车吧，注意事项已经提前发给你了，希望能在现实世界中与你见面！”
“谢谢。”
商面带微笑回答他的吉祥话，扭头看着车窗外熟悉的一切逐渐远去，没由来感到一阵迷茫。
现实世界政府大楼的一号实验室内，一切准备就绪。
特首等人在门外等待，不远处是手持最新型武器的战士。
“不用这么紧张，忽略掉时间兑率，理论来说，交换也就十分钟的事。”陆行并没有进到实验室内，而是和特首一道站在门外等待结果。
这次算是让众人体会到什么叫度秒如年。
“叮——”
赛博空间与现实实验室的绿灯同时亮起，实验室里面的人对着门外比了个“OK”的手势。
欢呼声、掌声、叫好声瞬间充斥整个走廊。
陆行看着床上躺着的人，心中默念：“六号，现在就看你了。”
身上仿佛压着十万大山，明明十分钟的时间，却感觉过了很久很久。
混沌着，放空着。
意识穿过花花绿绿的油画布，戳破五彩斑斓泡泡膜，终于，他睁开了眼。
意识回归，眼神重新出现焦点，商默默感受身体的不同，其实也没什么不同。
几分钟后，他觉得差不多了，挣扎坐起身，惊讶自己对血肉身体掌握的熟练程度比他幻想的还要深。
商在众人注视下蹒跚着、一步一步走出透明观察屋。
房门打开，一个白胡子老爷爷笑着说道：“嗨，商。”
“嗨”，他也笑着打招呼。
嗨，新世界。
经过测试和短暂的庆祝活动后，商一边晃动四肢熟悉身体构造，一边用肉眼切身实地地观察世界与围着他的人群。
他晃晃悠悠来到窗边，不同于光膜，窗户的材料是一种透明的物质。
抬手打开窗，按下按钮，外界的风拂过脸庞，在耳朵形成“呼呼”的声音。
交换时在核心区块出现的中年人形象历历在目，他慈祥地说道，像面对自己的孩子。
“当我们野心勃勃开始跨越边界时，请你带领人类走向下一个辉煌。”
没人会想到最终指令会是这样简单的一句空话，即便如此不可信，他也没有选择说出来。
“我想，我还是喜欢这个世界的，但它可以变得更好。”
商斜倚墙壁，伸出窗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墙体画着一个个方块。
这是他的，也是最初六号的完整的核心区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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